孙利娟
2008年，我家门口还是一条大泥路。时间再往前推几年，我家门口连这条大泥路都没有，只有一条一米宽的小路连接着东西两个村庄。每到夏季暴雨时节，这条小泥路就被它两旁的河沟淹没，人们都得卷起裤脚从上面蹚过。虽然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村里条条路都浇上了水泥，但记忆里最深的还是那些泥路日子。
一到春天，嫩生生的草就长满了河岸。大概到四月份，一些草就会开出蓝色的小花，方言叫“破烂头”，学名叫“婆婆纳”。我想方言之所以称它为“破烂头”，大概是因为其花朵极容易掉落。小孩子想要把它留在草茎上就像想把蒲公英留在花骨朵上，极其困难。所以我们常把这些花朵摘下来放在被拦腰剪断的塑料瓶里，塑料瓶里装满了水。等到它再也铺不下花朵的时候，我们就会把这些小蓝花抛洒到河面上。河面下则是密集的小蝌蚪，手伸进去一捞就是一把。有些青蛙会把蝌蚪生在快要干涸的水沟里，我们就会把这些蝌蚪都捞起来放到大河里。每年干旱的夏天，总有一个时段我们这些孩子是要来回奔波的。在日头下，我们惊奇又开心地在浅水河沟之间寻找，把那些快要被太阳晒死的蝌蚪、小鱼用各种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容器装起来，然后把它们放进看似永远不会干涸的大河里。其实我们那时并不知道，莫名干涸的河流早已进了城镇建设的规划里。
那时候，每个季节我们都会在外面忙碌，直到太阳下山家长挨个找回家。我们那时从来不知道学习是什么，网络是什么。我们把作业本撕下来，用笔画出一只只蝴蝶，然后剪下来。我们把纸蝴蝶系到一根绳子上，再把這绳子扣到青色的芦苇秆上。大家拿着绳子扣的纸蝴蝶在田垄间、泥土地上奔跑。那些求偶的白色蝴蝶会跟在白色的纸蝴蝶身后飞，这时我们就可以指挥蝴蝶跳舞了。一个春天过去，我们的作业本大概也会被消耗殆尽，大人们会为我们源源不断地补充。我们在那些崭新的作业本上涂涂画画，然后撕下来叠成各种可以玩的东西。大人在乎的是，这些闹腾的小孩子怎么才能甩手，好让他们有时间去干各种杂事。这些小孩子都会落到一个孩子王身上，而我从小充当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孩子们像无人看管的野马，天天撂了蹄子撒欢。我想我们之所以很安全，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些野孩子身边随时会出现一位“坏”奶奶。“坏”奶奶随夫姓“陆”。陆奶奶很勤劳，一年三百六十几天，她要从第一天忙到最后一天。她不是在家前屋后的农地里忙碌，就是在更远的农地里忙碌，而她家所在的农地周围都是我们玩耍的范围。她是我的邻居，虽然隔了两间没人住的空房子，但她坐在门口场地上就会看见我们的所作所为。当春天我家旁边的河沟上长满牛筋草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草地上，从长满草的河岸上滚进河沟里。这时她就会骂骂咧咧地从她家门口过来，要是我们不听她的话，她就会威胁我们说要喊家长。这样我们才能安静一会儿。可是只要她一走，我们不仅滚得更厉害，还找到了一些木板玩起了滑草。
陆奶奶家前屋后除了农作物，一棵杂草也没有，而我家家前屋后长满了各种类型的杂草，甚至有养羊的人牵着羊到我家旁边吃草。这是因为我家人丁稀少，我爸爸总在外面忙活，没人打理家中。
那时我总觉得她和我有仇，她不仅当面说我脏，还背地里通知我的玩伴们的家长，说我成天带她们的孩子去垃圾堆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忠诚地追随我。每次我都不敢从她家门口走。有一次她站在屋后出口等着我，把我逮住了说：“你把我地里的菜都踩坏了，小孩子没正路走吗？”她看我的眼神极其严厉甚至刻薄。
这件事让我对她不明白起来，因为上次我被一个淘气的男生泼了风油精。他把风油精洒到了我眼里，我在地上疼得大叫。是她赶了过来用肥皂水将我的眼睛冲洗干净。她把那个小男生骂了一通，同时也把我骂了一通，但我很开心，觉得她好温柔。她把我叫到家里吃饭，晚饭煮了青菜黄豆玉米粥，我一连喝了两大碗，把肚子撑得滚圆。她一边看着我一边说：“可怜啊。”
其实她也不是很坏的老太婆，就是爱管我的闲事。对我来说能和小伙伴们玩耍是最幸福的时光了，我不用一个人待在家里承受孤独。但当我回到家里面对那没人烧饭的冷灶台时依然很悲伤，这时她就会像得到感应般过来，装好热饭热菜给我吃。甚至在暴雨倾盆停电的夏夜，她小小的身体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土的坑洼里给我送饭。
她的这些好意又是有条件的，开耕时她会叫我帮她丢种子。她用锄头凿一个坑，我把几颗种子丢进去。这样一干就是好几天，我当然很不乐意。但她常常会招呼我吃好吃的，那时候她还没那么老，痛风也没那么严重，手指也没变形得很厉害。我小时候吃不到什么好的热菜热饭，自己只会煮米饭，格外羡慕那些家常菜。所以只要她一喊我吃饭，无论上次她对我批评得多刻薄，我都会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不仅帮她播种还帮她夏收、秋收。有时候我会叫上我的小伙伴帮她忙，但她只要我一个。她是个要面子的老太婆，她怕别的孩子的家长说她，而我没有家长可以说，所以她会把我的劳动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她的眼睫毛常常倒睫，所以她隔一天就会要我帮她拔出戳进眼里的睫毛。给她干活都会有回报的，她常会让我带一些菜和饭回家吃，有零食也会给我。
我想她之所以那么瘦还高血压，就是因为她苦了一辈子但从来不会犒劳自己，她对别人和对自己都刻薄得一视同仁。她刻薄，但不会在人前刻薄。她会在背后偷偷跟我讲她家邻居的坏话，她嫌弃邻居邋遢，邻居给她送的东西她都不吃，她说脏然后都给我吃。有一年冬天，一个得绝症的老婆婆从我家门口经过，那个老婆婆戴了一顶红色的绒线帽。
她压低声音跟我说：“丑死了，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戴着这么个红彤彤的东西。”我没回应她，当时她已经很老了，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没穿过颜色鲜艳的衣服，常年在她身上的只有黯淡。她已经不能再烧什么东西来诱惑我了，她的指关节因为风湿和长年的劳作不能舒展开来。她的两只手只有三个手指头能自由活动，但她依然喜欢背地里跟我说着别人的坏话，然后嘱咐我说：“你不要跟别人说啊。”她说过很多人的刻薄话，包括她的儿子、儿媳妇、闺女们。她很不满意她的后代，特别是她的儿媳妇。她叹口气无奈地说：“没办法，我不是人家亲妈啊。”我给她拔倒睫的时候，她一说起让她不满意的亲人就流泪。尽管她刻薄得常常让事实失真，但我还是相信她。因为她终年总是一个人，儿女都远在外地。文化不高的儿女们，奔波自己的小家生计，让她常在年三十的夜晚天一黑就熄灯睡觉。我当时虽然很小，但我理解一个人的悲伤，所以我从不会泄露她那些说别人的刻薄话。
现在回想，我和伙伴的玩耍时光是长在她的眼睛上的，所以我的童年也是长在她眼睛上的。不只是我的童年，我出生的那个下午，是她给我做的抱被，我想她看见了我的全部，后来我离家求学后的每一个轨迹都被她记录在了眼睛里。每次放假回家，她总会招呼我，问我要不要吃菜粥、山芋干粥，要不要吃高粱搓的圆子，我总是拒绝她，因为不想麻烦她，做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其实很费事，但她仍径自做好了颤颤巍巍走到我家门口喊我吃。
这时她已经很老了，2022年她已经84岁了，我却还在读书。她说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整个村庄里她只喜欢我一个孩子。我却觉得很惭愧，我并没有什么出息。今年刚过了春节我就要离开，她拉着我说：“你坐坐啊，这一年到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她家水泥场地上的日头很足，太阳晒得人很暖和。我问她家里的田承包给别人收入怎么样，她摇摇头，脸上露出我熟悉的刻薄神情说：“田里收入还要扣除水费。”
“啥水费？”我问。
“天上下暴雨就要扣水费。”
“怎么会这样？”我不能理解。
她抓着我的手，叹气道：“孩子没有办法啊，你要好好学习。”
我很无力，她的衰老一年胜过一年。春天来了，也不会使她蹒跚佝偻的瘦小身体重新发芽。村外世界的变化对她来说已经很难理解了。她的儿子给她配了部老年手机，她却不会使用。我教了她很久，她却仍反复忘记那些拨打电话的快捷键。
“麻烦你了，乖乖。”她每次都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人老了，记性也不好。”
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却不常打给她。她的世界离我遥远了，村里的人和事也离我遥远了，我与她的话题不知从何开启。电话里的她也仿佛不善言辞似的只会重复说：“乖乖，你好好读书。”电话中，我们好像陌生人。也许和她的交谈只能面对面，坐在她家门口的场地上，晒着太阳，看着从门口路过的人。她一一点评，那是谁谁，如果是熟人，她就会大声叫人来家里坐坐。
她是我们那个村子的人，地穷人悍，这也体现在她的身上。就像那“破烂头”，生命极其顽强。我们这里的悍不是野蛮，而是顽强、热情、爽阔，所以她的“山芋腔”才会吓住我们这些调皮的小孩。我们那里大概有很多像她这样的村人，不时地从庄稼里直起腰身，观望着这群在泥地里奔跑的野孩子。
责任编辑 苏牧
猜你喜欢泥路河沟作业本江苏平原沙土区河沟边坡土壤侵蚀机制及模拟研究江苏水利(2022年9期)2022-09-28作业本好孩子画报(2020年4期)2020-05-14作业本里的故事小读者(2020年2期)2020-03-12家门口的小泥路青春期健康·家庭版(2019年3期)2019-03-18自行车草原(2018年10期)2018-12-21换作业本小学生导刊(2018年16期)2018-07-02搞笑作业本作文大王·笑话大王(2018年2期)2018-01-27走泥路小学生作文选刊(2017年17期)2017-09-11走泥路小学生作文选刊·中高年级版(2017年9期)2017-09-08蒙城县河蟹河沟自然生态养殖技术现代农业科技(2017年11期)2017-07-14